对春联 - 思无邪

我的一个设计师朋友一天突发奇想，想到了一个有趣的春联：

虎虎呼呼唤兔兔。

她给我出了个题，让我试试对下联。

这个上联读起来，真是可可爱爱，活活泼泼，因为有好几个叠词的加成。但是若仔细品一品啊，那里面名堂还蛮多呢。里面不仅仅有着声韵的关联条件（虎和呼），有动物生肖的前后交替的对应，还有呼唤（hu huan）这样我称为连动词的遣辞结构（即两个各有单独含义的单字合成的一个动词，其前半部分韵律甚至还是相同，从hu 到 huan，都由hu起）。更加有趣的是，尽管有如此多的隐藏结构和条件限制，整个句子却读起来非常连贯且生动，不仅很好地贴合过大年的氛围和情绪，还表达了一种辞旧迎新的欢快氛围。你若再读它个二三遍，闭了眼甚至能有画面感！

这么有趣的春联上联，我要真的想把它对好了，那还不容易。当我刚听到这个上联的时候，一顿搜肠刮肚，想找合适的字词，就感觉自己胸中墨水不够，这优美的中国话怎么到了嘴边就咿咿呀呀地说不上来了呢？更别提那平平仄仄的音律标准了，压根考虑不过来！

但好在我们可以找工具去帮助我们去逼近一个好的下联。科技的进步也让信息检索变得更方便了，对对子不再是很少一部分文绉绉的人在那掉书袋子的游戏了。我们现在不仅有字典，还可以用计算机在线查询汉语字词。对于这样的文字游戏，我的理工思维让我产生了一种找下联的思路：把所有的约束条件列出来，然后再通过一种算法去找到最符合要求的最优解。这里我们先不谈算法，且通过上联的题目来看看一个完美解需要满足哪些约束条件（排序不分先后）：

1. 要出现三个叠词，即满足WWXXYZZ这样的结构。

2. 前两个叠词WW和XX声调不同，但是声母和韵母是要完全一致的，且W和X要有内在联系（老虎呼着气的样子）

3. XY需要是一个组合词，且这两个字前半部分发音要如同（hu huan）一样有连续性，至少声母相同。

4. W和Z要有一定的逻辑关联，但Z没有具体声母的限制。

5. 上联是仄仄平平仄仄仄，下联的W最好以平韵开头，Z要以平韵结尾。

注意，以上给出的是相当死板的、以声韵限制为主的约束条件，实际对联中，我们完全可以放松、或者完全不考虑其中的一些条件，创造更多的语言空间。

但是这样的探索其实给我提供了一些参考和新的启发，提醒了我去优先筛选关键字词——对我这种求解的对联师傅而言，想要破局的最关键点在于，得先把呼唤这个词在下联中的对偶给安排上。

经过一番检索，我根据汉语拼音字母表，列举了满足呼唤（hū huàn）这样的字词组合要求的其他声韵组合的可能：

b: ba – bao, bai, bang; bi – bie, biao, bian, bin, bing | 八宝，币别，弊病，别斌

p: pa – pai, pao, pan, pang; po – pou; pen - peng; pi – pie, piao, pian, pin, ping | 怕胖，批评

m: ma – mai, man, mang; mi – mie, miao, miu, mian, min ming | 米面

f: fa – fan, fang; fo – fou | 发凡，发放

d: da – dai, dao, dan, dang; de – deng; di – die, diao, diu, dian, ding | 搭档

t: ta – tao, tan, tang; te – teng; ti – tie, tiao, tian, ting | 体贴，

n: na – nai, nao, nang; no – nong; nei – neng; ni – nie, niao, niu, nian, nin, niang, ning | 内能，泥泞

l: la, lai, lao, lan, lang; le – leng; li – lia, lie, liao, liu, lian, lin, liang, ling | 留恋（榴莲，流连）

g: ga – gai, gao, gan, gang; ge – gei, gen, geng | 尬尴，葛根

k: ka – kai, kan, kang; ke – ken, keng |慨慷

h: ha – hai, hao, hang; he – hen, heng | 和亨

j: ji – jia, jie, jiu, jian, jin, jiang, jing | 吉佳

q: qi – qia, qie, qiao, qian, qin qiang, qing | 妻妾

x: xi – xia, xie, xiao, xiu, xian, xin, xiang, xing | 夕霞

zh: zha – zhai, zhao, zhan, zhang, zhe – zhen, zheng | 扎帐，哲政，昭彰

ch: cha – chai, chan, chang; che – chen, cheng | 查拆，车程，茶禅，蝉唱

sh: sha – shai, shan, shang; she – shen, sheng;

r: re – ren, reng | 惹人

z: za – zai, zao, zang; ze – zeng

c: ca – cai, cao, can, cang; ce – cen, ceng | 参仓

s: sa – sai, sao, san, sang; se – sen, seng | 洒扫，

y: ya – yao, yan, yang, yu – yue, yuan雅瑶，愉悦，芋圆，裕源，逸隐

w: wa – wai, wan, wang; wu – wen 无闻，武文

如果标准不要不卡得那么严格的话，XY只需要声母相同即可，那么下面这些词，便也可以纳入标准了。

调諪，琳琅，忐忑，佳件 …… 这些词还有个特点，那就是，两字的偏旁部首是一样的。

经过这样的一轮筛选，符合约束条件的词组慢慢就多了起来。然而，上面列出的词大多都很难组成叠词，就算强行组成了叠词，和其他词语搭上界，组成有实际意义（make sense）的词组还需要一番解释。不过，这对对联从某种程度上和写诗是一样的，那就是，绞尽脑汁后，该凑还得凑。

比如说，我们就可以来一个强行叠词，对出春春蝉蝉唱秋秋这样的下联。感觉是不是挺像那么会事的？但仔细一琢磨，就会发现这里头好像也有点逻辑问题：春天的蝉，怎么能唱得了秋呢？

有时候，我们若完全按照满足约束条件去填词，得到结果却并不一定是好的——因为对出的下联，除了字形或者字音要对仗工整，我认为还必须要符合春节的意境和趣味。比如，我在猛查字典后想出这样一例：骑骑妻妻妾从从。它跟虎虎呼呼唤兔兔相对，虽然基本符合了前面提到的所有约束条件，比如妻妾（qi qie 对hu huan），骑妻（qi qi 对虎呼hu hu），（还有骑从的相对位置关系对应虎兔的时间前后关系——这里手动狗头），可以算是满足了上述五个条件了。但是呢，这个对联放在现代春节的语境里，就非常不合适了——我干脆说说这就是封建恶趣味吧！和春节合家欢的氛围相差太远了，写在这里当反例，我都觉得是非常丢人！

于是我不断试了很多词组，几乎没有符合这么多规矩的。不知不觉，我查到了逸隐（yì yǐn）这个词，意思是避世隐居的高人，也有逸隐山舍，闲居不出的一种清风明月之感。在中国文化中，隐逸二字常常连用，其含义也非常接近，所以和呼唤对仗可算恰当。

这下，我感觉这对联下阙总算有了点眉目，所以接下来我就开始琢磨着和逸谐音的词该怎么组。在我苦思冥想的时候，央视春节联欢晚会的网络回放也在另一块屏幕上播放着。里面有一些我喜欢的歌手，比如周深（昵称是深深），也有一些我还不太熟悉的歌手和明星。其中的一个节目里，我看到了一个挺熟悉的名字，这是由成龙领唱的歌曲《青春向太阳》，里面有位领唱演员叫做蒋依依，是当年那部剧本稀烂的《带着老爸去留学》中的其中一个女主角。当时陪着老妈看了一集，就看不下去了（因为有点侮辱留学生和家长的智商），但让我记住了这几个演员。

网络截图

一些线索被拼到一起。您瞧，依依正好和逸谐音不同调，而且依依和深深都是歌手，也有个呼应在里头。依依留学，逸去海外，那深深呢，我一搜娱乐新闻，看看这标题——周深被门夹了？春晚舞台碰到门变成了闪——好嘛，这回周深真给隐藏了，不是情深深，而是隐深深了！

网络截图

这让我直接拍手称快，因为满足所有条件的要素都已经到齐了，而且在春晚的节目光环加成下，我的下联不会出戏了。

那就让我们看一下最终我给出的答案吧：

上联：虎虎呼呼唤兔兔。

上联：依依逸逸隐深深。

好工整！甚至平仄都对上了（仄仄平平仄仄仄，平平仄仄仄平平）。不愧是文章本天成，妙手偶得之。如果周深今晚不被字幕挡一挡，这联恐怕是对不出来了（我还有个保险方案，历历琳琳琅璐璐）。

可是，满足了约束条件，就一定获得了最好的结果吗？当我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，去苦苦追寻一个我想要的答案，为此我甚至在除夕夜花了几个小时写下了我的这段思考和探索，是为了什么呢？某种程度上，这算是有点在显摆自己了，可我觉得，对春联这份传统文化，不仅仅是炫技或者抖机灵这么肤浅。

语言文字的意义是由人以及人所处的社会所赋予的，对联的目的当然不在于找到那个最优解，因为当我们给出不同的游戏规则（限制条件）时，最优的答案也在变化之中。比方说，我另一个设计师朋友很快就给我在朋友圈的征文下面回复了：时时事事愿悠悠。我觉得这对得简直妙不可言。真因为我用解语法题的思路框死了自己的想象力，从WWXXYZZ结构中的XY入手，当然也就很难先去想到时时事事这样的搭配了！而这位朋友就是一位很佛系的人，时时事事愿悠悠表达了她对新年的期待：面对一切变化保持泰然自若的沉着。

可见，每对春联后面，或寄许着一份心愿，或传递着一份感情，或载录着一段故事，或只是喜欢文字的人们在那里自娱自乐。但是，千百年来，科技在迅速发展，社会在剧烈交融，人们的生活文化在不断流动，汉字的发音和所承载的意义都在不断变化之中。而对春联这种独特文化传统的存在，可以让我们可以积极面对这样的变化，也在变化中找到由汉语语言的祭奠和中国文字的美。

它让我们通过这个苦思冥想的游戏过程，串联起汉字的形、声、意。它让我们在各种限制的条件下，尽可能地发散自己的思维，让我们所说所用的文字和我们的生活紧密相连。

往小了说，它让我们在交流各自的对联过程中，窥见我们所关注到的东西，所体察到的生活，所在乎的事物，出题目的人和接对联的人在这个过程中，也增进了彼此的了解，收获乐趣和共同记忆。往宏观了说，每年各家各户贴的春联和自创的许多对联，见证着每个人的期盼，承载了文明的续延。

写到这里，我竟然有些湿了眼眶。那这样好了，下一幅对联的题目，不妨交给读者们来出吧，我定会助兴奉陪。

【暂完 · 待续】